庄子諵哗-德充符(3)
鲁哀公被迷住了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:卫有恶人焉,曰哀骀它。 鲁哀公是鲁国的诸侯,问孔子说:卫国有个有名的坏蛋,名字叫做哀骀它。哀骀是可悲的意思,反正难看得要命。 丈夫与之处者,思而不能去也。妇人见之,请于父母曰:与人为妻,宁为夫子妾者,数十而未止也。 但是男人一旦跟他认识,就舍不得离开,女的一看到他,嘿,就回家跟父母吵,如果把我嫁人,我情愿给这个人当小老婆。这样的女人,有几十个。 未尝有闻其唱者也,常和人而已矣。 但是这个人从来没有做过宣传,他只不过对人都很好,人家对他也很好。 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,无聚禄以望人之腹。又以恶骇天下,和而不唱,知不出乎四域,且而雌雄合乎前。是必有异乎人者也。 这个人不是领袖人物,没有下个赦免人活的权力,又没有钱,没有办法使人吃得饱,生活安乐。他的面貌形态,又难看极了,大家看到他都觉得可怕,真奇怪了,你说他那么难看吗!一见到他的时候,就舍不得离开他,他也没有做宣传啊!我们有的学问,他也有,他的知名度仅限于四境之内。不论男女都愿意跟随他,我想这个人啊,一定有特别的地方,超越一般常人。 寡人召而观之,果以恶骇天下。与寡人处,不至以月数,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;不至乎期年,而寡人信之。 鲁哀公说他想办法把哀骀它请来了,果然丑陋得不得了,可是呢,那么难看的人,才住了一个月,就使我觉得他非常可爱,住了一年,连我都迷信了他。 国无宰,寡人传国焉。闷然而后应,泛而若辞。寡人丑乎,卒授之国。无几何也,去寡人而行。 我心里头都没有主宰了,我要让位给他,把整个鲁国让给他;当我告诉他,请他当鲁国的诸侯时,他闷声不响,后来他讲了一句话,不可以,我没有资格当……“寡人丑乎”,连我请他当国王,他都不要,我觉得很丢脸!最后,我勉强把国家政权交给了他。他不到几天,就偷偷地溜掉了,离开了我,根本不要当国王。 寡人恤焉若有亡也,若无与乐是国也。是何人者也? 他离开我之后,我心里就像掉了一块东西一样,非常不安,心里难过极了。自从他走后,我没有快乐过一天;虽然当诸侯,富有国家,但是我不快乐。这个人是什么样子的人? 吸引人的是什么 仲尼曰:丘也尝使于楚矣,适见(豚)子食于其死母者,少焉眴若,皆弃之而走。不见己焉尔,不得类焉尔。 孔子说:我曾经到过楚国,看到小猪吃老母猪的奶。当时这个老母猪已经死了,小猪围着老母猪一转,看到这个老母猪与平常不同,眼睛也不张开,死了的样子,“皆弃之而走”,小猪哇……统统都跑掉了。“不见己焉尔,不得类焉尔”,小猪为什么跑掉?因为看到妈妈的样子变了,是死的样子,不像原来那个妈妈,而跟自己不一样,不同类,觉得不对劲,就统统跑了。 所爱其母者,非爱其形也,爱使其形者也 。 猪也好人也好,他们爱自己的父母,并不是爱父母的形骸,而是使之成为形骸的,也就是形体后面的那个东西,你所爱的,不是外形,而是外形里头的那个才德。 战而死者,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;刖者之屦,无为爱之,皆无其本矣。 因打仗而死的军人,送葬的时候,不用军人的服装,一个断了脚的残废人,或者五个脚趾头切掉的人,脚都没有了,所以不会爱鞋子了。“皆无其本矣”,因为无本,没有了主体,所以勋章鞋子都没有意义了。这是古代的文化。 为天子之诸御,不爪翦,不穿耳,取妻者止于外,不得复使。 做天子嫔妃的,不剪指甲,不穿耳眼;古人夫妇之道,已经结过婚,就不能够再结婚,因为不完美了。 形全犹足以为尔,而况全德之人乎! 为了保全完整的形体尚且如此,何况德性完备的人呢!就是说,一切求完全美好。不但求内心的美好,外形也要全好。如果内在的道德不美的话,外形再美,也是丑陋;如果内在的道德充沛了,外形虽然丑陋,也是世界上最美的。这是孔子答复鲁哀公的话,认为哀骀它这个人,是全德之人,道德真正修养到了家的,也就是至真至善至美。 今哀骀它未言而信,无功而亲,使人授己国,唯恐其不受也,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。 哀骀它这个人,用不着讲话,而是无言之教,人们自然就受他的影响;“无功而亲”,他用不着有什么特别的表现,自然会使人感到可以信任,可以亲近。“使人授己国,唯恐其不受也”,所以他能使人情愿把国家交给他,人家还怕他不愿意接受呢。这一个人“是必才全”,一定是才能、学问统统具备的全才。但是才与德虽然都全,“而德不形者也”,他的道德内涵始终不外露,所以更美。 哀公曰:何谓才全。 怎么样才叫做“才全”呢? 再说修养 仲尼曰:死生存亡,穷达贫富,贤与不肖毁誉,饥渴寒暑,是事之变。命之行也。 孔子这几句话都是相对的,“死生”相对;“存亡”就是得失,成功与失败;“穷达”, “穷”就倒楣,没有钱当然属于倒楣啦!“达”就是通达,样样得意;“贫富”,有财富与贫穷;“贤与不肖”,好人与坏人;“毁誉”骂你的,恭维你的;“饥渴寒暑”等等一切,这些外界的影响都属于世事之变;这些变化的现象,也都是人生境界会遭遇到的!这些就叫做人世,是自己生命中的一股力量。 日夜相代乎前,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。 日夜交替变化摆在我们前面,但是我们找不到生命力量及宇宙万有变化开始的起点。没办法参透这个最初的动能是怎么来的! 故不足以滑和,不可入于灵府。 我们一般人,被时间空间所限制,自己心里永远得不到解脱,得不到自在,始终被外在的环境障碍住了,因此达不到“滑和”的境界,也就达不到一个祥和、安适的境界,不能升华到心灵最高解脱的境界。 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。 假使一个人的修养,到达了随时随地都在和平愉悦的境界,心中没有烦恼,没有悲忧痛苦,就能“和豫通”,流通和豫之气,与天地相通,入于灵府的境界。“而不失于兑”,能够随时随地保持心境在愉悦的状态。 使日夜无郤,而与物为春,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。是之谓才全。 一个能够成道的人,能够升华的人,或者要在这个世界做一番大事业的人,必须要具备两个东西,就是全才与全德。全才已经很难了,再加上全德就更难;有才无德也不行,有德无才也不可以。有德无才可以修道,但不能入世;有才无德入世很危险,不但危险了自己,也危险了世界,所以要才德两全才能入世。 一个人昼夜心里没有杂念,同万物相往来,身心永远是春天,接天地之灵气,天人相交,和宇宙的生命,互相交接在一起,随时生生不已,是才全之人。 何谓德不形? 怎样叫有道德而不形之于外呢? 曰:平者,水停之盛也。其可以为法也,内保之而外不荡也。 “ 平者,水停之盛也”,这个水真正平了,就不流了,所以叫做水平,达到此心定下来,像止水一样,不流动了,就是道德的修养方法,此心如水,不流了,杂念妄想都没有了;喜怒哀乐的水不流了,但又不是死的,而是活的;就像一面镜子一样,照见了喜怒哀乐,但是它止水澄波,不流。“内保之而外不荡也。”内在的心境,永远保持这个境界,而不受外界的影响,此心水平不流。 德者,成和之修也。德不形者,物不能离也 。 道德的修养,到达这个“成和”的境界,才真正成就了和平,心境的平和。所以,内在有这种道德的修养,“物不能离”,不管外界万物如何扰乱你,你始终没有离开这个凝定、祥和的境界。 用师则王 用友则霸 用徒则亡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,曰:始也,吾以南面而君天下,执民之纪而忧其死,吾自以为至通矣 。 鲁哀公遇到孔子的学生闵子骞,就对他说:“始也,吾以南面而君天下”,我当国王的时候“执民之纪而忧其死”,想有一个好的政治制度,就怕老百姓得不到好的生活,忧国、忧民、忧天下,我做国王是这个心思。“吾自以为至通矣”,我自以为自己是个好国王。 今吾闻至人之言,恐吾无其实,轻用吾身,而亡吾国。吾与孔丘,非君臣也,德友而已矣 。 我现在听了你老师孔子这一番话,才晓得还不止这样,而是要懂得人生的价值。“闻至人之言”,得道的人为至人。 鲁哀公说他听了至人的话,自己南面而王,忧心天下,只是一个空洞的理想,“恐吾无其实”。虽然也有忧国忧民等心思,但也只是“轻用吾身,而亡吾国”。最怕不爱惜自己真正的生命,而对社会国家没有贡献。如果这样下去,对国家并不好。鲁哀公因孔子一番话而懂得深一层的道理,知道 得道的人不在于外形。这一段故事鲁哀公自己做了结论,就是得道的人,不在于外形的威德庄严;所谓真正的庄严,是在于内心的充实。 鲁哀公的结论,“吾与孔丘,非君臣也”,他与孔子,不是国王与臣下,而是“德友而已矣”。
庄子諵哗-德充符(2)
你自以为是吗 申徒嘉,兀者也,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。 无腿残废的申徒嘉跟当朝的宰相郑子产是同学。他们的老师名叫伯昏无人。 子产谓申徒嘉曰:我先出则子止,子先出则我止。其明日,又与合堂同席而坐。 子产说我出来的时候,你就不要出来了;如果你要出去,你先告诉我,我就不要出去,两个人各走各的路。到了第二天上课的时候,这个宰相来了,申徒嘉也来了,又坐在一起。 子产谓申徒嘉曰:我先出则子止,子先出则我止。今我将出,子可以止乎,其未邪?且子见执政而不违,子齐执政乎? 子产跟申徒嘉说,我要出去时,你就不要出去,你要走我就不走。现在我要先出去,你慢一步好不好呢?“且子见执政而不违”,我是一个国家的执政耶!“难道你的地位跟我一样吗? 申徒嘉曰:先生之门,固有执政焉如此哉?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? 申徒嘉说,我们老师的门下,有一位同学居然当了首相,但是却那么的差劲啊!你认为做了国家的宰相,那就可以看不起任何人了吗? 闻之曰:鉴明则尘垢不止,止则不明也。久与贤人处则无过。今子之所取大者,先生也,而犹出言若是,不亦过乎! 据我所知道的。镜子擦得很亮的时候,一点灰尘在上面,就看到了;如果镜子不亮的话,灰尘堆满了也看不见。一个人常与好人做朋友,在一起相处,就不会有错误,自然学好了。现在我问你,你在这里干什么?你还讲这样混账的话,你这不是犯了最大的错误吗? 子产曰:子既若是矣,犹与尧争善,计子之德,不足以自反邪! 子产说:哼!你还那么傲慢,你认为自己很了不起了!好像尧、舜这些皇帝都不及你一样。你估量一下你自己,我看你呀,一点反省的心思都没有。 申徒嘉曰:自状其过,以不当亡者众;不状其过,以不当存者寡。 世界上的人,自己反省的时候,都认为自己是不该死的,该死的是别人,我的失败是不应该的,人都是把过错推给别人。“不状其过,以不当存者寡”,认为自己活在世界上是多余的,不应该的,这样反省的人少。 安之若命的人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唯有德者能之。游于羿之彀中,中央者,中地也;然而不中者, 在这个矛盾的世界上就是这两种人,一种人是多数,认为自己没有错,应该活着;另一种是少数,自我反省,认为自己不该活在世上。我们生活在这两种人之间,是很无可奈何的; “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”,但是矛盾的世界,只好矛盾地活下去,也不觉得你是高明,也不觉得我是混蛋,很平常地活着,“而安之若命”。 这样的人生,“唯有德者能之”,只有最高道德的人才能做到。 我们这个人生都是在箭靶的中心,都是你射我,我射你,一箭一箭射过来;你不射死我,我也要射死你,大家都没有脱离羿的靶彀中心。“中央者,中地也”,就是那个箭靶打中的地方,可是人生在这个世界上,随时要挨一箭的,随时会被打中。被环境、遭遇,以及喜怒哀乐情绪的变化打中;因为我们就是箭靶。要想脱离箭靶,脱离羿的彀中,除非得道的人,“然而不中者,命也。”不过,也有些人始终没有被箭射中,那是命好。 道德充满的人 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,我怫然而怒;而适先生之所,则废然而反。 大家看我都很奇怪,别人两条腿全的,“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”,认为我是残废,少了两条腿,“众矣”,这种人太多了。每次有人看不起我的时候,“怫然而怒”,我恨极了,很气。 开始我也是受不了,“而适先生之所”,等到我跟我们老师学了以后,“则废然而反”。觉得我当时发脾气是多余的,这没有什么了不起。 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!吾与夫子游十九年,而未尝知吾兀者也。 我跟伯昏无人老师学了以后,对于人不再怨恨,也不觉得自己丑陋,也不觉得自己是残废。那么先生教了我什么呢?他也没有教我什么,我跟他久了,他好像给我洗澡一样,把我心里头洗得干干净净。我自然受到他的洗礼,自然就善良了。“吾与夫子游十九年,而未尝知吾兀者也。”我跟老师十九年了,在老师眼中,没有觉得我是一个残废人! 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,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,不亦过乎! 你同我一样,生命都陷在这个身体里头了,你还在外形上,分辨我丑不丑,多两只脚,少两只脚,你真是大错而特错!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:子无乃称。 子产,“蹴然”,赶快站起来,“改容更貌”,脸色都变了,非常恭敬。“子无乃称”,够了够了,已经把我骂够了,我也懂了。 向孔子说教的人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,踵见仲尼。仲尼曰:子不谨,前既犯患若是矣。虽今来,何及矣! 鲁国有一个人,也是残废,名字叫叔山无趾;“无趾”是外没有足趾头的意思。“踵见仲尼”,因为没有脚,只有用两个膝盖,跪在地下走路,大概挟了两个支架,去拜见孔子。孔子说你自己不小心谨慎,受了伤,变成这个样子。现在来看我,来不及了,已经受伤了,太迟了。 无趾曰: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,吾是以亡足。 无趾说,年轻不懂事,对身体很随便,所以把两个腿都玩掉了。 今吾来也,犹有尊足者存,吾是以务全之也。 我今天来,因为我看到你这个人,两条腿没有玩掉,所以,我是为了来保全你这位老兄,希望你这两条腿不要玩掉了。 夫天无不覆,地无不载,吾以夫子为天地,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! 这个天地生万物生人,非常仁慈伟大,总希望人与万物都好好的,很幸福地活下去。所以“天无不覆”,好的坏的,都在天底下。“地无不载”,地也很仁慈,好的坏的,它都承载着。“我以夫子为天地”,人家都说你夫子道德学问好,我想你的修养胸襟,也同天地一样的仁慈。“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”,结果你看到我,还讲这样的话,我失望了,你原来不过如此! 孔子曰:丘则陋矣。夫子胡不入乎,请讲以所闻!无趾出。 孔子说,对不起,我太浅薄了。夫子,请你进来,讲一点你所知道的道理给我听。讲完了以后,无趾就走了。 孔子曰:弟子勉之!夫无趾,兀者也,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,而况全德之人乎! 孔子告诉学生:你们要努力才是啊!无趾这个人,是一个残废的人,虽然外形残废,他知道在学问道德上修养,以弥补自己以前的过失。何况我们不残废的人呢! 老聃怎么说 无趾语老耼(聃)曰:孔丘之于至人,其未邪?彼何宾宾以学子为? 无趾给老子讲,那个孔丘,他恐怕没有得道,恐怕离得道还差一级,他为什么彬彬有礼,好像装起一副外表有道的样子。 彼且蕲以诡幻怪之名闻,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? “彼”就是讲孔子,“蕲”就是希望,“”是讲话的巧妙修辞,如何讲得好、写得好。“诡”,思想要出奇,“幻怪”,说些人家不懂的道理,古里古怪的。无趾说,嘿!我看孔子虽然标榜为圣人。“彼且蕲以诡幻怪之名闻”,那不是真的有道啊!真正有道的人,讲话很通俗,用不着加上文学修辞。“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?”无趾说,我看他不明了,一个真正得道的人,把这些学问知识看成是自己的枷锁,都是人生的刑具,都是脚镣手铐,把自己捆住了。做人一定要讲礼,讲礼就把自己捆得很厉害,不自然了。 老聃曰: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,以可不可为一贯者,解其桎梏,其可乎? 你既然看过他,怎么不接引他呢?使他进一步了解“死生为一条”,生死没有什么了不起。处在这个人世间,“以可不可为一贯”,好与坏都差不多。得了道的人,对于生死看成一条了,好与不好,生活优越不优越,做人得不得意,都是一样,是一贯。如果你看了孔子,能带他一步,叫他了了生死,然后处世无可无不可,那样你把孔子的学问等等,一切外形的刑具不是解脱了吗! 无趾曰:天刑之,安可解! 上天给他的刑罚,他那个痛苦刑罚没有受满,给他去周游列国,爱讲四书就讲四书,五经就五经,让他去讲吧!他要去受罪,坐在那里觉得在弘法传道,把自己害苦了。“安可解”,刑期没有满,帮不了他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