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灵中短篇小说选集连载(957)

时间:2023-10-08 23:26:37编辑:小松

小偷(5)

金氏想要我帮忙理理头发,她大半雪白、象牙白只夹杂少许铁灰基本上找不到黑色的头发太乱了。她说像疯婆子,有点天真无邪,不好意思。我拿自己的梳子,就帮她把头发梳梳,原本想找个发箍却没有,也就只能将就这样子啦。或哪天有空帮她买个发箍。又让她躺下,似乎太累,鼻尖上貌似有些许汗沫,在灯光和窗外射来的自然光交叉作用下带点儿炫耀的紫红色。我发现她脸颊皮肤皱纹更多,老人斑看起来更明显,正从焦黄向灰色方向无可挽回地发展,甚至于出现了幻觉,她仿佛是在一条永远没尽头,凄凉的路上,走得那么从容淡定,背影又模糊不清,渐行渐远。

“不想睡了,浑身痛。”金氏突然说。

“你坐得住吗,太累,还是继续躺着。”

“在医院就听你的。麻雀怎么不叫呢?”

“从哪来的麻雀,”我转头看看窗外笑了笑,天快黑压根看不清楚,“老太太,你不会又梦到白果树上歇有大群麻雀吧。即使叫了肯定也听不见,况且麻雀叫声那么小。外面打雷声音我都不容易听见呢。”

“在下雨?我怎么没听见哗哗哗雨声。”

“没下,大晴天。我说平时,有时候。”

“怪不得,我以为这次病耳朵背了。”金氏脸上颇感到失望,“唉,要是能打开窗户,听听麻雀们叽叽喳喳唱歌就好了。”

我看到她那模样,心里涌出种怪异,也很想打开窗户换换空气,主要满足她愿望。

“我过会儿问问宋医生明天中午行不。”

“算了,那小孩固执得很,你问了也是白搭。”金氏特别能善解人意,又笑起来。

“妈耶,你叫他小孩?”我十分惊讶。

“我认识他的时候就是小孩。”金氏说。

“他会同意,我忘了,你们是老熟人。”

“不会的。”金氏眼眶凹得可怜,脸颊枯瘦如柴,窗外自然光线渐退,灯光更加强势时也给她皮肤与其说是涂抹上了一层接近尸青色,还不如说,我感觉笼罩在紫色光晕里,像婴儿那样被紧紧包裹,剥离出灰白色层次来。她说,“唉,也没料到我竟然会倒下,让你替我梳头。连我儿媳妇也从没帮我梳过头,实际上我也不好让儿子梳,好像我想跟她争儿子一样。真实情况我除了吐血,从来就没生过大病,五十多岁那一年手术本来也是不想做的。这次生病就起不来床了,我也没打算再好。”

“你平时就不太注意你的身体。”

“都没专门在意老骨头,不管反而好端端的。谁知道就会这样。我口干得厉害。”

我慢慢用汤勺喂给金氏喝了两口白开水。

“你感到疲倦,就闭上眼睛休息会儿。”

“是该闭眼睛了。”她叽哩咕噜说。

金氏的丈夫吴楚琨离家出走五年后,她娘家哥哥那时候还在,也多次来劝她改嫁。

“劝得多了,耳朵都听起老茧,我还是动了心。那人又是个当医生的,人很好。”

“就是嘛,这辈子长夜不然得多难熬。”

“你倒人小鬼大,想的不是这个。是留下来六个孩子,大的两个也顾不上挑人家,急匆匆让她们嫁人了,最小的才十一岁我又吐血,怕活不长。就同意了去他家。”

“那怎么又回到了吴家?你说他人好。”

“他家只让我带女儿,男孩不要,怕将来和他儿子分家产。我舍不得我的儿子。”

“原来是这样啊,换了我也舍不得。”

“那个医生还是来过我家,他又改变主意了,我无论如何没松口。就这样过了。”

“有些事情你年轻的时候太在意了。”

“而我不在意又能怎么样?”金氏反问。

“依我,他有多自私,就让他滚多远。”

“你可以躲人背后流泪,也可以软弱,但不管怎么样,却必须要单独走下去。更不可能伙同一些外人欺负他。他喜欢哭。”

“你丈夫那时候经常在你的面前哭。”

“但他从不当着外人面哭,包括他母亲。他只在我们的床上我怀里哭,不好哄。”

“他在你怀里可能有不一样的心态。”

“心情好的时候也哭。我儿子学他样。”

“大概指儿子小时候性格赶你丈夫吧?”

“儿子就算长大了,一样爱哭。”

“这样的人也太奇怪了。性格不会变。”

“更怪的是,那个医生小时候也爱哭。”

“你说宋医生,还是他爸?”我问。

“都一样,他动不动哭。惹得我心烦。”

“老话说不是那个人,也不进那家门。”

“我实在反感医生像我的丈夫。”她说。

“才是你回到吴家最真实想法吧?你知道没有你奶奶也同样会对孙子好。他哭的时候,你从前那个丈夫吴楚琨一准儿就会从什么地方钻出来,或者你想起了他哭的样子,或者直接出现幻觉,吴楚琨就在你面前哭。两个男人在面前哭你不知所措。”

“应该是有点这方面的想法,我怕了。”

“这样的,找齐一对也是相当难。我明白吴楚琨为啥怕别人斗他就会离家出走。”

“说的是,他怕在会上当众哭起来,我可不敢跟着社员揭发他。我会乱了分寸。”

“他也许想到了,担心你会太为难。”

“我估计还想不到那样宽,他是怕自己在床上动不动哭暴露。因为我会说出来。”

“你不会真的当众说出来吧?”我看她。

“也许会。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,我还是拿不准。也许不会,他太顾自己面子。”

“医生患得患失,也是在乎的面子。”

“他可能还真不怕我儿子会分他家产。”

“那年代,又会有多少家财来分呢?”

“隔了多年后,他还忘不掉我去他家的时间,他说我俩相遇那天。以后他也没有再娶。他心态放开了就好,死也没做到。”

“其实连他的儿子到今天还忘不了你。”

“你说宋医生,我才在他家住了半年。”

“有母亲的好处足够他怀念一辈子的。”

“不会吧,我根本没有尽到啥责任。”

“他人在楼下,你希望我去叫他来吗?”

“用不着了,我可不希望看到孩子哭。”

我发现金氏精神不错,而我们小镇医院的院长更显得像病人。我从内心深处突然间浮出一种预感,但是我不敢往下仔细想。

“老太太,你还是休息会儿吧。”

“天气多好啊,月光多好啊。”金氏叹了口气,“可惜我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出来了。窗帘布别拉上,我希望,阳光在第一时间可以照进来。我会飞到那棵树上。”

我赶忙坐到病床边椅子上,握住她软弱,皮肤仍细腻的手:“老太太,你别想这么多!等能够下床了,我陪你去院子里。”

“其实我现在就想去外面散步。”她说。

“现在肯定还不行。”我摇头说。

宋院长走了进来,弯腰看看金氏,摸了她脉,又用听诊器听了一会儿,脸上没有表情。我的同事,一个中年护士端着金属小白盘子走近床边给金氏打了一针,这个活本来应该是由我干的,估计宋医生希望我能够多陪金氏聊聊天。她的家属已经打电话通知了,还没来得及赶到镇上医院。我们晓得时间不多了,反正就是今晚或者明天,希望她走得尽可能安详,不太痛苦。

然后宋医生把我叫到门口交待了几句,他马上又顺过道走了,我凝望着他在楼梯口消失,感觉那盏路灯太暗。医院二楼的走廊上空荡荡。我几次想开口问金氏的儿子们为什么还不来,但是没敢,更怕失望。

等我回到病房,中年护士也已经走了。

她说:“你再抓住我的手,姑娘,我知道那个人已经来了,他说不定在窗外白果树上,就等预约好的时间。实际上,我也没跟谁预约他还是来了。我早都想抓住他手问,在哪里预约,是不是我的时间让我丈夫偷走了。他还真成了个小偷。现在我就想找人说说话,多说话。庆幸有你陪着我说话,我害怕不说话便会看到窗户有双眼睛。我喊他大胆进来,他又变成麻雀飞了出去,就在外面树上不进来也不离开。”

“那个揭发你丈夫的朱玉琴,我是想问那人后来怎么样了。你从来没有恨过她。”

“我恨她?怎么可能呢,连奶奶都从没恨过她。说出来你会从椅子上蹦八丈高。”

“怎么,难道朱玉琴根本就没有揭发?”

“生产队压根就没有朱玉琴这个人。”

“那你们怎么平白无故扯个名字出来。”

“有些事原本不能说,我还是告诉你吧。吴楚琨在外面当上连长的时候,有了一次外遇,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,后来哭着告诉我了,连这个名字都是我从娘家小镇上一个风骚女人那儿借来的。后来我俩在房里就经常拿朱玉琴这名字开玩笑,最让人气不过的是,我俩讲顺了嘴,有一次吴楚琨抱着我居然说梦话,把我喊成了朱玉琴,他其实根本就没见过我娘家街上的那个婊子。全家没人知道朱玉琴,我比他还怕被奶奶知道,她从来都一本正经,肯定会怪说我把她的儿子带疯了。”

“原来是个虚构人物。”我笑了。

“另外有一件事,我也不妨告诉你。我都已经老了,用不着去生产队地里干活,能分粮食,儿子也提工分。但割草可以去生产队牛圈吊,能多分点粮食,大人小孩有空都去。那次我故意割生产队地里的麦苗冒充草背去吊,才真的让养牛的李猫爷抓了现场,他也负责称草。表叔当了几十年队长退了,由他女婿当,说要开会斗我。还当真就斗了,在晒坝上插几根火把。我被当成典型用来警告那些年轻的妇女和学生,学生们还耷拉着张脸。妇女们纳鞋底的纳鞋底,年轻的故意掐娃娃哭,我一声不吭。有人喊散了吧,忙着回去喂猪,表叔他女婿脸拉得老长。更像他在挨斗。”

“你那分明就是恶作剧。”我笑死了。

“好了,我想睡觉了。”金氏说。

我还是替她把窗帘布拉上,关了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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